天光澄澈,走进陈理真的丹房,仿佛一脚迈出了俗世。身着半旧道袍的陈理真起身相迎,他身量不高,体态削瘦,神态祥和,眼眉低垂,通身没有什么烟火气,虽早已步入中年,但看起来却还是个年轻人,让人一见忘俗。
煮水、烫杯、洗茶,用镊子夹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放在我面前,待到醇厚的茶汤滑入茶杯,始终没有一个多余动作,拿捏精准,无声无息。
陈理真10岁入道,18岁弹琴,23岁斫琴,精通音律、书法、制器,在别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全才,而在他自己眼里,这辈子只想做好一件事—制琴。
陈理真不善言谈,闲聊时声音很低,语速很快,一口浓重的福建口音咬字有些含糊不清,直到我们谈到古琴,他的话才多起来,虽然依旧言辞精简,但再难遮挡那股对古琴的热爱。香炉里一支沉香烟气缓缓向上盘旋缭绕,而心神则是向下沉降,淡淡的香气让人觉得如此踏实。
那一年,18岁的陈理真还在道学院学习,偶然间听到同学弹奏古琴,古朴而苍茫的音色一下抓住了他的心。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这种乐器叫做古琴,更不知道那一首《良宵引》传承了三百余年。“有些事你无法选择也无法抗拒,比如生老病死,比如月圆月缺,比如爱上古琴。”陈理真说道。
成为古法斫琴师完全是个意外,起初陈理真只想学琴,他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在白云观后花园开茶摊,一碗茶5元,直到凑够800元买下一把古琴。那是一把量产琴,基本上只能当作摆设来看,不仅音色极差,甚至徽位也没标准确。好在初入琴道的陈理真没有苛求太多,只是用毛笔把徽位涂黑,再用白色的涂改液在正确的位置点上徽位。
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只能勉强一时,琴没弹多久便严重开裂,开始有沙音。古琴传承千年,自打西洋乐器传入中国后,弹奏古琴的人便越来越少,能够修古琴、制作古琴的人就更少了。所以修琴成为陈理真的难题,一来没钱,二来根本找不到修琴匠。
“干脆还是自己学着修吧”。就这样,他在自己丹房旁边的小树林里用水泥瓦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,夏日与蚊虫结队,冬日抗刺骨冰寒,走上了成为一名古法斫琴师的路。
陈理真制作出人生第一张古琴时,时间已经来到了2003年,那是一张很难看的琴。这张古琴不仅难看,更无法弹奏,没办法,第一张成品只好宣告失败。不过后来无论谁问起陈理真心中最重要的一把琴时,他都会提起这张难看、难弹又难听的失败品。
之后的陈理真一边寻师学艺,一边不断反复尝试,制作失败的琴尸堆成了小山。最终历经7年后,在2010年,一张由五百年老杉木为胎,刷鹿角霜大漆的斫制古琴被他制作了出来。那一张朱红色大漆的古琴纯正深沉,静谧高贵,如今已被他一位一见倾心的好友,收入囊中。
“古琴的材料都是来自天地自然—树木、大漆、鹿角霜、麻布、丝弦,这些在陈理真眼里都是有生命的。一张古琴,集木材、雕刻、髹饰、音律、史学、美学、书法、篆刻为一体。非是木工、漆工之匠事。”
有的东西可以量产,有的不行,譬如古琴。要坚持一些东西,必须先要放弃一些诱惑。做琴是漫长的,需要等待,做琴也是孤独的,就像它稍带着沧桑的音色。陈理真热爱做琴,所以坚持了下来。要知道,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残忍,比如皮草、象牙和古琴。陈理真对大漆过敏,起初上漆时会弄得自己头大如斗,眼睛肿成一条线,全身上下奇痒无比,只好把自己抓得浑身是血才能舒服一点。为了做琴,他每周都要去医院输液,整整折磨了两年。没办法,因为一把好琴,非用大漆不可。大漆是天然的,而且至今尚未有任何一种化学合成涂料的坚硬度、耐久性、耐磨性、抗腐蚀性、透音性等方方面面,更适合制作古琴。
他会在春末上漆,上将近四十遍。到了秋天,天干气爽,温度、湿度正适宜,再将琴胎置室内阴凉处自然晾干。如此炮制而成的漆面可历千年不腐,正因如此,自古才有唯大漆与古琴良配的说法。鹿角霜是非用不可的材料,用鹿角霜做胎需要耗时一年之久,总共要上十遍,每道胎均需仔细打磨,一张琴用鹿角霜就要1~1.5公斤之多。鹿角霜体轻、质酥、微粒中空,有极高的透音、蓄音性,与大漆调成灰胎韧性、弹性上佳。能使琴音幽微灵透、古韵绵长,琴弦一拨,内部的鹿角灰会相互碰撞形成无数个小共鸣体,音色松、透、圆、润。此法自唐代斫琴师一直沿用至今。弹久了,待火气尽褪,古琴的音色还会越发苍松古朴,所以好的古琴,一定要“古”。
陈理真做琴选用的杉木都是陈放百年的老木,一斧一斧斫下,看木屑纷飞,闻芳香满室,在他眼里,这是最大的享受。一次,温州白云观大殿重修,替换下来的老房梁木被他如获至宝地悉数收来。长年的烟火熏灸,让这些房梁木成为极佳的琴胎材料,毕竟好的木胎才能赋予古琴好的音色。
制作古琴因款式、木质的不同,所以在琴胎的厚度把握上并无一定之规。音色的美恶往往差在毫厘之间,空灵和空洞的距离可能只是一毫米,把握这些全凭斫琴者手上的微妙感觉。“古琴有两个部分,一部分是看得见的,有形的。一部分是看不见的,无形的。无形的部分决定了一张琴的高下。”
陈理真在公务繁忙的时候不做琴。做琴时一定是要内心静定,他说只有在无所求的时候,才能做出好琴。如此一来,他做起琴来几乎是不计成本,音色有一点不对,就会反复修缮,直到满意为止。制作一批古琴,备料就需两年,制作会花上更多时间,如此苛求下,几乎平均下来一年也制不成几张。不过陈理真完全不在乎这些,最希望的是几百年后,还有人家的案头上摆着他做的古琴,最好还知道这琴是陈理真做的。
说完,他抬起眼睛一笑,如同阳光照破云朵,笑容像孩子般童真。暮色四合,丹房里暗下来。叨扰半日,我起身告辞。陈道长只是起身颔首微微一揖,并无二话。走出丹房,感觉一脚踏回了红尘里。临走时我问他做琴不会耽误修行吗?他答,做琴和修行是两回事吗?